电话打来的时候,窗外的天色正被一点点兑进墨汁里手机股票配资app,呈现出一种粘稠的、蓝紫色的黄昏。
我正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,感觉自己的眼睛像两颗快要烧干的灯泡。
手机在桌面上震动,像一只被困住的蝉,发出嗡嗡的、执拗的声响。
来电显示是“大嫂”。
我摁下接听键,指尖能感觉到塑料外壳上残留的、属于我自己的体温,有点凉。
“喂,大嫂。”
“哎,是我。忙着呢?”她的声音永远是那样,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热络,像夏天午后扑面而来的热风,让人躲不开。
“嗯,在公司加班。”我实话实说,眼睛还盯着屏幕上那个该死的bug。
“哎呀,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拼。不过再忙,饭也得吃啊。是这么个事儿,你大哥今天发了笔奖金,说要请全家吃顿好的,就在家里,热闹热闹。”
我捏了捏眉心,感觉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。
“挺好的啊,你们聚吧,我这边……”
她没等我说完,就熟练地切入了正题,语速快得像机关枪:“我就是跟你说这个事儿。你下班晚,正好顺路去一趟海鲜市场,你大哥点名要吃最新鲜的。你买几只大青蟹,再来点基围虾,还有,你大哥最爱吃的那种石斑鱼,挑条活的。哦对了,再带两瓶好点的红酒,你不是懂这个嘛。”
她的声音在听筒里噼里啪啦地响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,精准地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
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苦涩焦香,混杂着打印机墨粉的化学气味。我能听到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,冰凉的木质桌面,触感坚硬而真实。
买鱼,买虾,买螃蟹。
还有红酒。
一顿丰盛的、庆祝性的、合家欢乐的晚餐。
我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又干又涩。
那些词语,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,在我脑子里“咔哒”一声,撬开了一扇我以为已经永远锁死的门。
门后,是海啸。
记忆里的咸腥味,混杂着海风的潮湿,瞬间淹没了我的呼吸。
“喂?在听吗?记下了没?别买错了啊,你大哥嘴可刁了。”大嫂的声音把我从窒息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却像灌了铅,沉沉地坠进肺里。
“大嫂,”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,甚至有些冷漠,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石头,“我今晚要通宵,项目很急,去不了了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。
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皱起的眉头,和嘴角撇下的弧度。
“通宵?这么夸张?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?你大哥特意……”
“真的来不了。”我打断她,语气里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,“你们吃得开心点。”
说完,我没等她再说什么,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办公室里瞬间恢复了死寂,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。
窗外的城市已经亮起了万家灯火,一盏一盏,像无数颗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碎钻,璀璨,却遥远。
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,撞得肋骨生疼。
我不是因为大嫂的理所当然而生气。
也不是因为要自己花钱买单而计较。
我只是……受不了。
我受不了“鱼、虾、螃蟹”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,从一个亲近的人嘴里,用一种充满期待和喜悦的语气说出来。
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
玻璃上印出我模糊的倒影,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眼睛里却像有两簇快要熄灭的火苗。
这座城市很大,很繁华,车水马龙,霓虹闪烁。
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,久到快要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。
我以为我已经把它忘了。
忘了那个只有一条主干道的小镇,忘了那片常年被海雾笼罩的灰色沙滩,忘了那个空气里永远飘着咸腥味的家乡。
也忘了,那个说要为我做一辈子海鲜的少年。
我关掉电脑,抓起外套和车钥匙,离开了公司。
我没有回家。
我开着车,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高架桥上穿行。
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飞掠,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。
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,旋律缓慢而忧伤。
我把车开上了通往城外的高速公路。
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。
我只是本能地,想逃离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。
夜色越来越深,路上的车也越来越少。
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又一片混乱。
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画面,像开了闸的洪水,争先恐后地涌出来。
那个夏天的午后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,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。
十六岁的我,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子,坐在颠簸的自行车后座上。
前面骑车的少年,背影清瘦,T恤衫被海风吹得鼓鼓的,像一面扬起的帆。
他的头发很黑,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,不是汗味,而是一种干净的、带着淡淡皂香和阳光曝晒后棉布的味道。
“陈烬燃。”我在后面小声地喊他的名字。
他“嗯?”了一声,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。
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“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他言简意赅,脚下蹬得更快了。
自行车穿过小镇唯一的那条水泥路,路两旁是低矮的民房,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,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正在风干的鱼。
空气里,海腥味和植物的清香混合在一起,是独属于我们那个小镇的味道。
路的尽头,是一片礁石滩。
再往前,就是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海边的白色灯塔。
灯塔很老了,塔身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,露出下面灰色的砖石,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。
他把车停在礁石旁边,然后朝我伸出手。
他的手很好看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掌心却有些粗糙,带着常年帮家里干活留下的薄茧。
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,他轻轻一拉,我就跳下了车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他指着灯塔,眼睛里闪着光,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。
“一座破灯塔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像揣了一只小兔子,怦怦直跳。
“这你就不懂了。”他拉着我,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碎石和青苔,走到灯塔下面。
“你看,”他仰起头,我也跟着仰起头。
夕阳的余晖给灯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,海鸟在塔顶盘旋,发出悠长的鸣叫。
“它每天晚上都会亮起来,给海上的船指引方向。不管海上有多大的风浪,多大的雾,只要看到它的光,船就不会迷路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很认真。
“我觉得,人也需要一座灯塔。心里的一座灯塔。这样,不管以后走到哪里,遇到什么事,才不会迷失方向。”
我呆呆地看着他。
那时候的我们,对未来一无所知,却又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我不知道我的灯塔是什么。
但在那一刻,我觉得,他就是我的灯塔。
我们就那样在灯塔下坐了很久,谁也没有说话。
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,他很自然地伸手,帮我把一缕碎发掖到耳后。
他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我的耳垂,带着一丝凉意,却烫得我心里一颤。
我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,一遍又一遍,温柔而坚定,像时间的脉搏。
从那天起,灯塔就成了我们俩的秘密基地。
我们会一起逃掉晚自习,偷偷跑到这里来。
他会给我讲天上的星座,哪个是猎户座,哪个是仙女座。他说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天文学家,去探索宇宙的奥秘。
我会给他讲我看过的书,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,那些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。
他总是安安静\"地听着,偶尔会笑,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。
有一次,下起了大雨,我们被困在灯塔下面一个废弃的小屋里。
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滴下来,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。
我们并肩坐在一块破木板上,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。
我有些冷,忍不住抱住了胳膊。
他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,披在我身上。
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,和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。
我裹紧了衣服,小声说:“谢谢。”
他没看我,只是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说:“以后,你想去哪里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我想去大城市,北京,或者上海。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。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好。那我就努力考到北京去。”
“你不是想当天文学家吗?北京有最好的天文台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又酸又胀。
“那你呢?”我问他。
“我?”他笑了笑,转过头来看我。
小屋里光线很暗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的眼睛,亮得惊人。
“我就想,开一家小餐馆,就在海边。每天给你做最新鲜的海鲜吃。”
“就这么点追求啊?”我故意逗他。
“这追求还小啊?”他一本正经地说,“世界上最好吃的海鲜,只做给你一个人吃。这可是最高级别的待遇。”
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。
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,挂在海天之间,像一座通往童话世界的桥。
我们走出小屋,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。
他指着彩虹,对我说:“你看,天晴了。”
是啊,天晴了。
那时候的我以为,我们的人生,也会像这雨后的天空一样,永远晴朗,永远有彩虹。
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出现了我熟悉的地名。
那个我逃离了许多年,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出现的地方。
我几乎没有犹豫,就打了转向灯,驶下了高速。
车子开在熟悉的国道上,路两旁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。
记忆里低矮的平房,很多都变成了崭新的小楼。
但空气里那股咸腥的味道,却一点也没变。
它像一只无形的手,把我紧紧地包裹住,拉扯着我,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。
高考前的日子,是灰色的。
做不完的试卷,背不完的公式,还有老师和家长殷切又沉重的期望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我和陈烬燃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我们只能在课间操的队伍里,隔着人群,遥遥地对望一眼。
或者在放学回家的路上,假装偶遇,并肩走一小段路。
那段路很短,却像是我们灰色生活里唯一的亮色。
他会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我手里,说:“晚上别熬太晚,对身体不好。”
我也会把一瓶温牛奶递给他,说:“你也是。”
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,但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彼此都能明白。
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,我的成绩很不理想。
那天晚上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趴在桌子上,眼泪怎么也止不住。
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海上迷航的船,找不到方向,也看不到光。
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,手机响了。
是陈烬燃。
“我在你家楼下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喘。
我擦干眼泪,跑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
他果然站在楼下的路灯旁,仰着头看我的窗口。
路灯昏黄的光,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我跑下楼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他没说话,只是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。
我打开一看,是一只烤得焦黄的螃D。
“哪来的?”我问。
“我爸今天出海刚捞上来的,我偷偷拿了一只,用家里的煤炉烤的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
螃蟹还很烫,暖意从我的指尖,一直传到心里。
我掰开蟹壳,里面是雪白的蟹肉和金黄的蟹黄。
我吃了一口,鲜美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。
那是我吃过的,最好吃的螃蟹。
“好吃吗?”他问,眼睛里满是期待。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等高考结束了,”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,说得特别认真,“我请你吃一顿真正的海鲜大餐。有最大的螃蟹,最肥的虾,还有最好吃的石斑鱼。我亲自下厨。”
“好啊。”我笑着说,“我等着。”
“我们拉钩。”他伸出小拇指。
我也伸出小拇指,和他勾在一起。
“拉钩,上吊,一百年,不许变。”
月光下,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紧紧地挨在一起。
那个约定,像一颗种子,埋在了我的心里。
我以为,它很快就会发芽,开花,结果。
我没有想到,它等来的,却是一场猝不及不及防的霜冻。
高考结束了。
我们都考得不错。
他报了北京的大学,我也报了。
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,在北京的校园里散步,在天文台看星星,在小小的出租屋里,吃他亲手做的海鲜。
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梦。
直到,那个电话打来。
那天,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海边。
他说,他要去兑现他的承诺了。
他要去市场上买最新鲜的食材,为我做那顿海鲜大餐。
我在家里等了他很久。
从中午,等到下午。
太阳一点点西斜,把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。
他没有来。
电话也打不通。
我心里开始慌了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,像一张网,把我牢牢地罩住。
然后,我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,嘶哑,破碎,带着我听不懂的绝望。
她说,陈烬燃出事了。
他骑着摩托车去市场的路上,为了躲避一个突然冲出马路的小孩,连人带车,翻进了路边的沟里。
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,手术室的灯还亮着。
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,呛得人想流泪。
他的爸爸妈妈蹲在墙角,像两尊风干的雕塑。
我站在那里,手脚冰凉,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。
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,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。
时间,一分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手术室的灯,灭了。
医生走了出来,摘下口罩,脸上是疲惫和惋惜。
他对他的父母说:“对不起,我们尽力了。”
那几个字,很轻。
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世界,在那一瞬间,崩塌了。
我没有哭。
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。
我只是觉得,身体里有什么东西,被永远地抽走了。
后来发生了什么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
我只记得,他的葬礼上,下着很大的雨。
雨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,空气里都是潮湿的、悲伤的味道。
我撑着一把黑色的伞,站在人群的最后面。
我看着他的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他,还在笑着,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。
我看着他的名字,被刻在那块冰冷的墓碑上。
陈烬燃。
燃烧成灰烬。
他的生命,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短暂地燃烧过,然后,就熄灭了。
我没有去上大学。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见任何人,也不说一句话。
我觉得,是我的错。
如果不是我,如果不是那顿海\"鲜大餐,他就不会出事。
是我害死了他。
这个念头,像一条毒蛇,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心。
我病了很久。
后来,我离开了那个小镇。
我去了另一座城市,一座离海很远的城市。
我换了手机号,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。
我拼命地工作,用忙碌来麻痹自己。
我以为,只要我跑得够快,那些过去就追不上我。
我以为,只要我不去想,不去听,不去碰任何和海有关的东西,我就能把他忘了。
我再也没有吃过海鲜。
每一次在餐厅里闻到海鲜的味道,我都会觉得恶心,反胃。
那不是食物的鲜美,而是记忆的腥臭。
我把那段记忆,连同那个少年,一起埋葬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,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土,还立了一块碑,写着:禁止靠近。
这么多年,我一直做得很好。
直到,大嫂的那个电话。
“鱼、虾、螃蟹、红酒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铲子,把我心里的那座坟,狠狠地挖开了。
那些我以为已经腐烂的记忆,带着泥土和血腥,重新暴露在空气里。
车子停在了小镇的入口。
我没有开进去。
我把车停在路边,然后下车,步行。
已经是深夜了。
小镇很安静,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。
我凭着记忆,走在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。
路边的房子,很多都翻新了,但我还能依稀辨认出它们原来的样子。
我走过我们的中学。
校门紧锁着,里面黑漆漆的。
我仿佛还能看到,我们穿着校服,背着书包,从那扇门里一拥而出的样子。
我走过那家我们经常光顾的冷饮店。
它已经变成了一家手机维修店。
但我似乎还能尝到,那年夏天,我们一起吃的那碗红豆冰沙的味道,甜得发腻。
我一直走,走到了路的尽头。
海风迎面吹来,带着熟悉的咸腥味。
我看到了。
那片礁石滩。
那座白色的灯塔。
它就那样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,像一个沉默的巨人。
塔顶的灯,还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,把一道光束,投向远处漆黑的海面。
一如当年。
我脱掉鞋子,赤着脚,走上沙滩。
沙子很凉,也很软,陷进我的脚趾缝里。
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海岸,发出有节奏的、催眠一样的声音。
我在灯塔下,找到了我们当年坐过的那块大礁石。
我坐下来,抱住膝盖,把脸埋在手臂里。
我终于,哭了。
压抑了这么多年的眼泪,像决了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
我哭得浑身发抖,泣不成声。
我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,所有的思念,所有的悔恨,都哭出来。
陈烬燃。
陈烬燃。
我在心里,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。
对不起。
真的,对不起。
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。
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。
直到眼泪流干,声音嘶哑。
我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我觉得好冷,好孤独。
就在这时,一个苍老的声音,在我身后响起。
“姑娘,这么晚了,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?”
我吓了一跳,猛地回过头。
一个佝偻的身影,站在不远处。
是守塔的老人。
他还在这里。
我记得他,他在这里守了一辈子的灯塔。
“我……我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我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。
老人提着一盏马灯,慢慢地向我走来。
灯光昏黄,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。
“海边晚上风大,容易着凉。”他把马灯放在我旁边的礁石上,“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?”
我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。
老人叹了口气,在我身边坐了下来。
“我在这里守了四十年的灯塔了。”他看着远处的海面,缓缓地说,“见过很多人。有来看日出的情侣,有来拍婚纱照的新人,也有像你这样,半夜三更,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哭的。”
“每个人心里,都有一片海。有的时候,风平浪静,有的时候,也会掀起滔天巨浪。”
“哭出来,就好了。把心里的浪,都哭出去,海就平了。”
他的话,像一股暖流,缓缓地流进我冰冷的心里。
“谢谢您,大爷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不用谢。”他摆了摆手,“我就是看你,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孩子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紧。
“他以前,也总喜欢往这里跑。有时候一个人,有时候,带着一个小姑娘。”
“那个男孩子,笑起来很好看,眼睛亮亮的,像天上的星星。”
“他说,他喜欢看灯塔的光。他说,那光能照亮回家的路。”
老人的声音,在夜风里,显得有些飘忽。
“可惜啊,那么好的一个孩子,说没就没了。”
“他走了以后,那个小姑娘,就再也没出现过。”
我死死地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。
眼泪,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“我猜,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吧。”老人转过头,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,浑浊,却又像能看透一切。
我再也忍不住,点了点头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老人笑了笑,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,“你和他,长得真像。”
“不是长相,是那股劲儿。眼睛里,都藏着事儿。”
“孩子,我知道你心里苦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他的手,像枯树枝一样,干瘦,却很有力。
“但是,人不能总活在过去。”
“他要是还在,肯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“他希望你,能像这座灯塔一样。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浪,心里的那盏灯,都得亮着。”
心里的那盏灯,都得亮着。
这句话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我心中积郁多年的阴霾。
是啊。
陈烬燃。
他那么热爱生命,那么憧憬未来。
他那么努力地,想成为别人的光。
如果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,一定会很失望吧。
我为了他,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。
与世隔绝,寸草不生。
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?
不。
肯定不是。
我和守塔老人聊了很久。
聊陈烬燃,聊我们过去的事。
我把所有埋在心里的话,都说了出来。
老人就那样静静地听着,像一个慈祥的长辈,偶尔点点头,或者递给我一张纸巾。
天快亮的时候,老人站起身,说:“我要去检查灯塔了。”
“谢谢您,大爷。”我站起来,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去吧,孩子。”他朝我挥了挥手,“去过你该过的生活。”
我看着他蹒跚的背影,消失在灯塔的门后。
东方的天空,泛起了一抹鱼肚白。
海平面上,一轮红日,正缓缓地升起,把金色的光芒,洒向整片大海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我在海边站了很久,直到太阳完全升起。
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感觉,身体里那些冰封了很久的东西,正在一点点地融化。
我开车回到了镇上。
我去了菜市场。
清晨的市场,人声鼎沸,充满了烟火气。
卖菜的吆喝声,讨价还价的争吵声,活鱼在水盆里蹦跳的声音……
一切都那么鲜活,那么有生命力。
我走到了海鲜摊位前。
各种各样的鱼、虾、螃蟹,在水箱里鲜活地游动着。
那股熟悉的腥味,扑面而来。
这一次,我没有觉得恶心。
我甚至觉得,这股味道,很亲切。
这是大海的味道。
是生命的味道。
也是……他的味道。
我买了几只最大的青蟹,最新鲜的基围虾,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石斑鱼。
然后,我去了陈烬燃的家。
他的家,还是老样子。
院子里种着几棵无花果树,墙角堆着一些渔网。
我站在门口,犹豫了很久,才鼓起勇气,敲了敲门。
开门的是他妈妈。
她比我记忆里,老了很多。
头发白了大半,脸上布满了皱纹,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。
她看到我,愣了一下,随即,眼圈就红了。
“是……是你?”
我点了点头,声音有些哽咽:“阿姨,我回来了。”
她一把拉住我的手,把我拽进屋里。
“你这孩子,这么多年,都跑哪儿去了?一点消息都没有,我们都快担心死了。”
她的手,很粗糙,但很温暖。
我看着她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“对不起,阿姨。对不起。”
“傻孩子,说什么对不起。”她帮我擦掉眼泪,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她拉着我,在屋里坐下。
陈烬燃的爸爸也从里屋走了出来。
他的背,比以前更驼了,脚步也有些蹒跚。
看到我,他只是叹了口气,什么也没说,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。
屋子里,还挂着陈烬燃的照片。
那张黑白的照片,已经被一张彩色的生活照代替了。
照片上的他,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,站在海边,笑得一脸灿烂。
背景,是那座白色的灯塔。
“阿姨,叔叔,”我把手里的海鲜递给他们,“我……我想给烬燃做顿饭。”
他们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有惊讶,有欣慰,也有掩饰不住的悲伤。
最后,他妈妈点了点头,说:“好。厨房在那边,我帮你。”
我走进了他们家的厨房。
很小,很旧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
灶台上,还放着他爸爸出海用的工具。
我把海鲜倒进水池里,开始清洗。
冰凉的水,流过我的指尖。
我的动作,有些生疏,但很认真。
我在履行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约定。
陈烬燃。
你看。
我来兑现我们的承诺了。
最大的螃蟹,最肥的虾,最好吃的石斑鱼。
我亲自下厨。
做给你吃。
饭菜做好的时候,已经是中午了。
清蒸石斑鱼,白灼基围虾,葱姜炒青蟹。
没有红酒。
我给他,也给叔叔阿姨,倒了三杯白开水。
我们把饭菜,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。
我还多摆了一副碗筷。
在他妈妈的坚持下。
“烬燃生前,最喜欢在这里吃饭了。”他妈妈说,“他说,在这里,能闻到海风的味道。”
我们三个人,围着石桌,谁也没有说话。
阳光透过无花果树的叶子,在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海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
我夹了一块鱼肉,放进嘴里。
很鲜,很嫩。
是我记忆里的味道。
可是,我的眼泪,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一颗,掉进碗里。
原来,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,不是生与死。
而是,我为你做了你最想吃的菜,你却再也尝不到了。
那顿饭,我们吃得很慢,很安静。
吃完饭,他妈妈拉着我,回到了屋里。
她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,拿出了一个木盒子。
盒子很旧了,上面雕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。
她打开盒子,里面放着一些陈烬燃的东西。
他的日记本,他的成绩单,还有他得过的奖状。
“这些,都是烬燃的东西。”他妈妈的声音,带着一丝颤抖,“我们一直给他留着。”
她从一堆东西里,翻出了一封信。
信封已经泛黄了,上面没有写收信人。
“这是我们整理他遗物的时候,在他书桌里发现的。”
“我们没看过。我想,应该是写给你的。”
她把信,递给了我。
我的手,在发抖。
我慢慢地,打开了那封信。
里面,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。
是陈烬燃的字迹,清秀,有力。
信的内容,很简单。
“给我的灯塔:
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们应该已经在北京了。
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那里的天气,习不习惯那里的食物。
不过没关系,有我呢。
我会给你做最好吃的海鲜,带你看最亮的星星。
你说,人心里要有一座灯塔,才不会迷路。
对我来说,你就是我的灯塔。
谢谢你,照亮了我的世界。
未来很长,我们一起走。
——爱你的,陈烬燃。”
信的落款,是我们高考结束的那一天。
原来,他早就写好了这封信。
他想等到了北京,再亲手交给我。
他把我们所有的未来,都写在了这封信里。
可是,他却永远地,留在了那个夏天。
我把信,紧紧地贴在胸口。
我能感觉到,我的心,在一点一点地,被撕裂,然后,又一点一点地,被重新粘合起来。
原来,我不是他生命里的过客。
我是他的灯塔。
是我,照亮过他的世界。
这个认知,像一道温暖的光,穿透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和愧疚。
我在他家待了一个下午。
他妈妈给我讲了很多,关于我离开之后的事情。
她说,他们也曾怨过我,怨我的不告而别。
但后来,他们想通了。
他们知道,我心里的痛,不比他们少。
她说,烬燃是个善良的孩子,他一定不希望,他爱的人,因为他而痛苦一辈子。
离开的时候,他妈妈把我送到门口。
她往我手里,塞了一个东西。
是一块被海水冲刷得非常光滑的鹅卵石。
“这是烬燃小时候,最喜欢的一块石头。”她说,“他说,这块石头,像天上的星星。你拿着,就当是个念想吧。”
我握着那块石头,冰凉,圆润。
我点了点头,说:“阿姨,叔叔,你们多保重。我以后,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。”
“好,好。”他妈妈笑着,眼角却泛着泪光。
我开着车,离开了小镇。
这一次,我没有再逃避。
我的心里,很平静。
我路过那家手机维修店的时候,停了下来。
我走进去,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。
然后,我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。
“喂,大嫂。”
电话那头,大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也有些不耐烦:“干嘛?不是说要通宵吗?”
“我明天回去。”我说,“明天晚上,我请全家吃饭。就在外面吃吧,我知道一家海鲜餐厅,味道特别好。”
电话那头,沉默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大嫂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:“你……你没发烧吧?”
我笑了。
是发自内心的,轻松的笑。
“没发烧。”我说,“就这么说定了。我来安排。”
挂了电话,我把车窗摇了下来。
海风,混杂着阳光的味道,涌了进来。
我看着后视镜里,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镇,那座越来越小的灯塔。
我知道,我的人生,不会再迷航了。
因为,我的心里,永远都亮着一盏灯。
那盏灯的名字,叫陈烬燃。
他没有离开。
他只是,换了一种方式,永远地活在了我的生命里。
他变成了我脚下的路,我头顶的星,我每一次呼吸时,空气里那淡淡的,海的味道。
他是我心中,永不熄灭的灯塔。
指引着我,在人生的海洋里,勇敢地,向前航行。
而那顿迟到了许多年的海鲜大餐,也不再是亏欠和遗憾的象征。
它变成了一场郑重的告别,和一次全新的开始。
是对过去的释怀,也是对未来的承诺。
我会带着他的那一份,好好地活下去。
去看他没看过的风景,去爱他来不及爱的人,去完成他未完成的梦想。
我会活成一道光。
像他一样,去照亮别人。
这,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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